那讓我想起了一位朝向他方的旅行者,我中學時代崇拜的人類學家李維史陀。當他在遠離家鄉法國的地球另一面,進行著田野調查的時候,曾經連續好幾個禮拜,腦袋裡重複著一段揮之不去的樂章——蕭邦的三號鋼琴練習曲。這謎樣的自動演奏機制,使他疑惑不定——畢竟他所喜愛的作曲家是華格納、德布西,而從來不是蕭邦。為什麼這時,卻在異鄉的場景裡,從記憶裡清倉出這麼一段旋律?
類似的經驗我也有過,所以才會特別注意到李維史陀的這段描述吧。有一次,在沒有音樂可聽的山上,我被一段流行副歌苦苦纏著不放,而且還是平常並不特別喜歡的歌手。不同的是,李維史陀畢竟在那重複迴旋的蕭邦三號鋼琴練習曲裡,發現了先前不曾有過的欣賞方式。他開始感覺,欣賞德布西時體驗到的喜愛感,同樣也可在蕭邦作品中感受得到。但是如果不是聆聽過德布西,這突然地、對蕭邦的體會,也永遠不會發生吧。換句話說,蕭邦作品當中隱藏起來的美,經由德布西的中介,才向他揭示了出來。那是一個音樂聆聽者豐富成長的結果。而這豐富化的經驗,是發生在更多的聆聽之後,有一天,在距離家鄉那麼遙遠的地方,在一荒野之中,便突然地形成了。
「或許,這也就是旅行的本質吧,是一種對我自己腦袋中的沙漠的探察,而不是對那些在我週遭的沙漠的探察吧?」
從那裡,李維史陀進行了這樣的探問。與他對原始社會的研究相較,這是同樣、甚至更為重要的探問。面對自我心中的沙漠。作為一個人類學家,不僅觀察身邊的田野,同時也追問:為什麼我會跑到這裡來?目標何在?人類學研究的本質到底是什麼?在他眼中,這是一「令人驚奇的啞謎」:他的探險並不是將他帶往新世界,而是把他帶到自己腦中的舊世界。所有世界當中最陳舊的、一直與他同在的那一個。
摘自張惠菁 ◎ 啞謎 《你不相信的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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